对于未知的变化,大人总是有许多的迟疑和考量。
孩子们却只是纯粹的欢喜着,因为村子又变得热闹起来了。
去年的第一轮土改,由于徐木兰年纪还小,没人带她一起玩。
今年的情况就不一样了。
她在三个多月前,已经过完了自己的四岁生日。
等到明年这个时候,就可以自己睡一个房间。
等到后年这个时候,说不定已经在准备上小学。
也就是说,她现在已经是个可以自己出去玩的大宝宝了。
既不需要大人看着,也不需要大孩子带着,自己就能浪到飞起。
有得玩,赖床的坏毛病自然而然就好了。
变成了每天早早起床,快快吃完早餐,然后就开始催出门。
“急--哇~急--哇~”
树上的蝉似乎感应到了底下人类的情绪,也跟着催了起来。
“阿哥,装水喝的两个竹筒我都背上了,你快点~”
徐木兰心急得来回打转,恨不得直接上手给阿哥穿鞋子。
她已经听到妚珍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了。
他们昨天打了个赌,看今天是妚珍和她阿弟先到自家门口,还是她和阿哥先出去。
谁的手先放到院门边那棵菠萝蜜上,谁就是赢家。
输的人,不仅要丢面子,还要给赢的人送五只独角仙。
五只,想想就好心痛啊!
唉,像这种时候,就显出木屐的好来了。
往脚上一套,立刻就能走,眨下眼睛就好了。
可惜阿哥走路不够稳,穿木屐容易摔,所以跟她一样基本都是穿草鞋。
“快,快,快!”
徐木松的额头全都是汗。
他也很想快一点,偏偏越急越容易卡住。
好不容易,才将鞋子给穿好。
跟家里大人报备一声以后,就牵着妹妹的手匆匆往外走。
“你们输了!”
“是你们输了!”
“不对,我们先到的。”
“明明是我们先到的!”
高大的菠萝蜜树下,孩子们争执不休,谁也不肯认输。
徐信芳推着自行车准备出门,却被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去路。
“丁零——丁零——”
他摁了摁车铃,将几个娃娃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。
“别争了,你们一样快,手同时放上去的!”
“怎么可能,妚珍的阿弟走得那么慢!”
“怎么可能,妚松走得跟我阿弟一样慢!”
抗议声接连响起。
两个激动的小女娃身后,各站着一个因为拖了后腿,低头不敢吱声的男娃。
“怎么不可能,你们都是一个快的带一个慢的,打个平手不是很正常吗?”
处理这种情况,徐信芳可谓是经验相当丰富。
要是任由他们吵,一天怕是都吵不出个结果。
到最后,或许还会以宣告绝交落幕。
尽管第二天就会和好如初,但他赶时间去上班,不能继续被堵在这里。
“好了,不服气就明天再比过嘛。”
他挨个拍拍肩膀,又指了指颇为热闹的村口。
“我看下面人已经到得七七八八,你们再吵下去就要迟到了。”
“完蛋,他们怎么到得这么快!”
几个孩子惊呼连连,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菠萝蜜、独角仙,着急忙慌地往前赶。
路上,还不忘插空复习一下等会儿要唱的歌。
“雄赳赳,气昂昂,跨过鸭绿江~”
“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~”
“团结就是力量~”
自土改工作队下乡以来,大人有大人的忙,孩子也有孩子的忙。
在土改队员的组织下,娃娃们每天都要去村口的大海棠树下唱歌,担当气氛组。
短短几日,徐木兰的曲库就扩充了不少。
再也不会一开口,不是恭喜恭喜恭喜你,就是狗子嚷嚷后山坡,或是月光光照地堂。
跟大家一起学歌、唱歌,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。
这些天,徐木兰确实是真心实意地高兴着,也很喜欢村里新来的两个干部。
不过,今天下午,她单方面决定,要收回自己对他们的喜欢!
因为,妚珍刚才悄悄跟她分享了一个消息。
一个让人惊掉下巴的消息!
“你没听错?石坑尾婆怎么会是地主?”
“那两个干部走了以后,我阿爸就是这么跟我阿妈说的!我在窗外亲耳听到的!”
徐珍珍对于小姐妹的不信任,感到非常的生气。
她又不是七老八十的阿公阿婆,耳朵尖着呢。
阿嫲还在世的时候,就经常夸她耳朵比老鼠还灵。
“我没有不信你哇,就是,就是……”
徐木兰连连摆手,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情。
“我就是想不明白。”
对,想不明白。
石坑尾婆的日子过得可苦了。
那么老的一人,孤零零地住在一间矮矮的、窄窄的、暗暗的小室里。
没有儿子,也没有孙子。
不只是没有亲的,也没有堂的、表的。
一个人做饭,一个人吃饭,一个人说话,一个人发呆。
身上来来回回好像只有两套衣服,补丁叠补丁,比她小时候穿过的百家衣还夸张。
每天只吃两餐饭,一餐只有少少的一碗番薯粥,里面全是番薯,只有几粒米。
一年到头的饭配,不是虾酱,就是椰子盐,连萝卜干都少见。
瓦缸里用椰壳做的水瓢,已经缺了好大一块——
她陪阿爸挑水过去的时候,亲眼看到了。
脚上的木屐,已经穿得后跟会磨平到土了,还不换新的——
石坑尾婆出门的时候,大家都看到了。
阿嫲说,石坑尾婆原本可以过得不这么苦。
只不过,她想多存点钱,将那栋没做成的十一架桁正屋做起来。
等着以后有一天,她在南洋的孙子回来认祖归宗。
阿妈说,石坑尾婆家那个很早就过世的阿公,往上数几代的阿祖,也是他们的阿祖。
这么算起来,大家都是一家人。
一家人,就要互相照应。
所以,他们给她换了新的鲎壳水瓢,买了新的木屐。
做了好吃的鸡屎藤粿、烤龙眼鸡或者别的吃食,也会给她送一碗。
徐木兰自己得空了,也会带着阿哥和汪哥,去陪她说说话、给她唱唱歌。
不管是清醒着,还是迷糊着,石坑尾婆对他们都很好。
会给他们唱小曲、讲故事。
还会请他们吃屋旁那棵莲雾上摘的鲜果。
过了鲜果的季节,也会有晒好的果干。
莲雾,桃金娘科蒲桃属植物。味道略无聊,不甜、不怎么酸,但水分很足,所以别名叫水苹果(图源网络)。
这么好的一个人,怎么会是很坏很坏的地主呢?
“我阿爸说,是因为石坑尾婆的田地,不是她自己在种,佃给了别人种。”
徐珍珍挠着头,她其实也想不太明白。
照这个说法,只要没有自己种田地的人,就都是坏地主吗?
可是,石坑尾婆连路都走不了多远。
大家也很担心,她哪天走远一点了,会找不回家。
这样的人,要怎么自己种田啊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