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饭过后没多久,渔民们就结伴出海了。
渔船大多是自制的。
简易破旧但做工结实,经得起风浪的洗礼。
条件好些的,自家独有一条。
条件差些的,跟别家合拼一条。
一起搭班的,往往也都是夫妻、父子、兄弟、信得过的朋友。
这样的船自然不会走太远,只能做小海,在近海作业。
他们的目标,是每年清明至中秋期间,都会溯洄而来的各种趋光性小鱼。
在渔船的头尾点上椰棕油火,鱼群见到以后,就会自己投网。
这种用特定手法诱捕得来的鱼获,不论原本的名字是什么,上岸以后,都统一被叫做灯光鱼。
灯光鱼的鱼汛期,也有个专门的名字,叫做灯光春。
巴浪鱼,学名蓝圆鰺,应该是大家最熟悉的一种灯光鱼(图源网络)。
“灯光春,值万金。”
“渔光明,鱼满仓。”
孩子们拍着掌唱唱跳跳,乡谣里满满都是对丰收的期许。
徐木兰牵着阿婆的手,站在家门口,踮起脚尖睁大眼,努力往海上看。
她也想跟着去。
听说,阿爸在和阿妈结婚前,也跟着出去过一次。
结果因为晕船,在船上躺了整整一夜,胆水都快吐光光了。
她也曾经问过阿爸,第一次出海打鱼,是怎么样的感觉?
得到的回答,是各种晃。
天在晃,水在晃,船在晃,灯在晃,人在晃……
徐木兰刚听到时,有点怕怕的。
后来想想,她可是阿妈的女儿,才不会像阿爸一样,刚上船就晃得停不下来。
不过,为了避免自己像阿妈像得不够彻底,她有事没事就会躺吊床,努力适应这种荡来荡去的感觉。
摇摇晃晃,晃晃悠悠。
船队越走越远了。
本来就不大的船,在视线里变得越来越小。
漂浮在苍茫大海上的样子,跟广阔大地上的小蚂蚁差不了多少。
“舅舅今天一定会抓到多多的灯光鱼。”
小姑娘信心满满,仿佛已经提前看到了他们回程的场景。
好意头的话,听着总是让人心生欢喜。
尤其是从孩子嘴里说出来时,总有种格外情真意切,必然会实现的感觉。
李三女笑着连连应是,还有些许好奇。
“这次又是哪种小动物提前给你们报的信?”
“红树林,啄木鸟,哆哆哆!”
徐木松指指村旁,大片大片的红树林里,掩着他们来时的水路。
在过来的船上,兄妹俩曾经说起过赶海和打鱼的计划。
结果话音刚落下,旁边就响起了啄木鸟啄木的声音。
“对,啄木鸟说了,会有好多好多好多鱼。”
徐木兰用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圈,恨不得把天地都给包进去。
“有这么多~屋顶上全部晒满小鱼干,泥缸里全部装满咸鱼汁。”
讲到咸鱼汁,她的口水不小心没控制住,好大一坨滴下来,把大家都逗笑了。
她也跟着乐呵呵地咧开嘴。
没办法,阿婆的咸鱼汁腌得太好了,是连阿嫲都夸棒的水准。
蒸熟以后,浓浓的鱼香味能把整个村子都给惹馋了。
拌进番薯饭里,完全不需要别的菜,就能吃下一大碗。
不过徐木兰最喜欢的,还是杨桃蘸鱼汁的吃法。
嘶~~~
那种又酸又咸带点甜的口感,只要一想起来,就会忍不住直咽口水。
“阿婆,我们来吃杨桃吧。蘸酱油吃!”
家里其实有阿婆前些天已经腌好的咸鱼汁,但徐木兰很懂事地没提自己嘴馋的真正原因。
现在是吃鲜鱼的时候。
至于鱼汁,则要在灯光春结束后,又再过一段时间,等大家肚子里那条名为灯光鱼的馋虫睡醒时,才会开缸。
而且,就算不蘸鱼汁,蘸着酱油的杨桃,味道也很棒。
头顶,是大大的天,小小的星。
看得见,摸不着。
手里,是大大的星,小小的天。
不仅看得见,还能吃得着。
由杨桃变成的星星,在用酱油铺出来的黑天上轻轻一点。
小娃娃嗷呜一声张大嘴,就把它们都吞进了嘴里。
此处应有图(图源网络)~
今晚,天上没有月亮。
天公以星为眼,静静看着地面的一动一静。
或许是孩子们被酸到挤眉弄眼,仍然管不住手的好吃样太可爱了,星星闪得特别快,暴露了它的好心情。
今晚,水里有好多个月亮,像极了大海的眼睛。
渔船上的盏盏灯影,在水中随浪摇曳,和头顶星空遥相呼应。
这种不同于强烈太阳光的微光,是灯光鱼真正喜欢的。
它们不像白日那样沉于水底,争先恐后地往海水上层集聚。
文朝见掌着灯探出头,看到船下热闹的涌动,好心情地哼起了歌。
“灯光莫月光,月光无灯光。”
没有月光的夜晚,是最适合捕灯光鱼的夜晚啦!
他摸摸肚子,开始思考明天要煮什么鱼汤吃。
冬瓜汤,苦瓜汤,还是酸笋汤?
酸笋汤吧!
正好,阿妈下午刚从阿姐家带回来了一小坛刺竹弓笋。
吃东西嘛,就是要趁新鲜才对。
想着好吃的,等待就变得没那么煎熬了~
眼睛闭闭睁睁,黑天便成白昼。
清晨,海面金光粼粼。
在缱绻水波的映衬下,灯光鱼腰身上那排三角钉似的棱鳞,显得分外坚硬与锐利。
新鲜上岸的鱼杀洗干净后,放进小竹筐里。
大锅烧开沸水,加入少许酸笋,连鱼带筐放进去,盖上锅盖焖煮。
不用等多久,四五分钟即可。
而且,在短短的等待间隙里,还有表演可赏,时间更是易过。
这样的生活,谁看了不赞一声有滋有味?
只不过,文朝见左看右看,总觉得几个孩子的表演看起来好像是“公上身”?
“乱讲,什么公上身?这是练五禽戏!”
坐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的李三女瞪了儿子一眼,决定提前通个气。
“等下妚草问做得像不像时,你可要好好夸。别跟早春昨天那样,说什么猫崽、猴崽的,惹得孩子不高兴。”
文朝见哈哈大笑。
“妚草为什么不高兴?早春又没有说错,小娃娃扮的猫,不就是猫崽子吗?”
“因为人家的五禽,是虎、鹿、熊、猿、鹤来的。没有猫,也没有猴!”
李三女神色严肃,再强调了一遍。
“不许瞎说,听到没有?”
“听到了。阿妈,你放心,看我的!”
文朝见啪啪啪用力鼓掌,不等人问,主动开始夸奖。
“妚草做得真好,比真老虎还像老虎!”
“真的吗?”
徐木兰一听就兴奋,比划得更加起劲,但没两下就停了动作。
“可是舅舅,我做的是熊啊?”
“熊,熊啊?哦,我说的不是你现在的动作,是之前的。”
马屁不小心拍到马腿上,文朝见肉眼可见的有点慌张。
好在不常用的脑子在关键时刻灵光了一把,勉强圆了回来。
见小姑娘还要再说点什么,他连忙转移话题。
“鱼马上煮好了,你们练完没有?”
徐木兰直接收式,“练完啦。”
美食当前,还练什么啊,当然是吃了再说。
没吃饱就没力气,那功夫再厉害也没用,遇上狗唱蟹照样打不过。
时间到,竹筐捞起来,正式开吃!
鱼眼鼓起发白,表皮脱开,筷子一夹,鱼肉微微绽开,这是火候刚刚好的表现。
鱼筐隔壁,是小红椒、酸桔汁和酱油拌成的蘸料碟。
入口之前,筷子先在其中一点一翻。
随后,鱼的鲜香、笋的酸、椒的辣、酱的咸,在嘴里合奏出深入灵魂的组曲。
文朝见喝完碗里最后一口汤,瘫靠在椅背上,满足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。
劳作了一整夜,充满疲惫的身与心,在此刻得到了充分的、彻底的抚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