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天泽回道:“武锋军班底乃是八庄盟的民军,并无一人是盗匪。”
曾坚阴笑问道:“两淮制置使府上呈兵部的武锋军名籍之内,有一队将,名叫刘黑塔。说来巧得很,蒙元山东境内,有股悍匪,匪首也叫刘黑塔。洪将军,你且说说,是否便是同一人?”
洪天泽装作惊讶的哦了声,“原来大人口中的盗匪是刘黑塔啊,不错,他委实在武锋军中,不过,此人原本便是我大宋官军,并非山东盗匪。”
“刘黑塔原本是我大宋官军,并非山东盗匪?”曾坚仿佛听了最可笑的笑话,一阵狂笑之后,反问道:“洪天泽,你欺大理寺不知军旅之事么?嘿嘿,兵部同枢密院都有细作在蒙元,谁人不知这个刘黑塔乃是李璮旧部,李璮事败之后在山东各地流窜,为匪为患,怎地到你口中,竟然成了我大宋官军。我大理寺乃是国之重地,岂能容你这等宵小之辈在此信口雌黄,来人,大刑伺候!”
“且慢!”洪天泽冷然回道:“大人,听洪某把话说完。”
曾坚看洪天泽承认了刘黑塔在武锋军内之事,御史弹劾的第二条罪行便算是坐实了,自己已然胜券在握,并不急在一时,语气轻松起来,“好,好,好,且看你如何颠倒黑白,自圆其说。”
洪天泽轻声问道:“大人,刘黑塔是李璮旧部,是也不是?”
曾坚连连点头,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:“此乃尽人皆知之事。”
洪天泽不管不顾,继续追问:“敢问曾大人,李璮何许人也?”
“李璮乃是蒙元江淮大都督,万户侯。”
洪天泽摇摇头,“大人错了!”
曾坚感觉有些不对劲,但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,随口应道:“错了,哪里错了?如何错了?”
洪天泽胸有成竹,讪笑几声,“李璮起兵叛元,献城纳降于我朝。朝廷正式下诏书与他,授李璮为保信、宁武军节度使,督视京东、河北军马。不错,李璮兵败被杀,但其就死之时,早已受我大宋封赏,是为宋将,对不对?刘黑塔既是李璮旧部,李璮被杀,朝廷并未褫夺其封号官职,则其部众仍然算是宋军,对不对?”
洪天泽望着目瞪口呆的曾坚,笑问:“或许,朝廷的诏书在大理寺,在曾大人这里算不得数?”
“刘黑塔既非盗匪,则所谓的居心叵测,意图不轨之说,纯属无稽之谈!”
审到此处,曾坚才发现,自己实在低估了洪天泽。原以为此人天生神力,勇猛无匹的将领必然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,又年纪轻轻,很好对付,没曾想一来二去,反倒被他反驳的无话可说,甚至连动刑的籍口都没有。
曾坚口干舌燥,面红耳赤,无地自容,好在刑堂内布置的如同阎王殿一般,暗无天日,无人察觉,于是干咳几声,虚张声势道:“来人,上奏宰相大人,请命核查册封李璮诏书。”
曾坚远望阶下囚少年老成的气势,对最后一宗罪也不敢抱多大希望,例行公事的问道:“洪天泽,御史弹劾你的第三罪乃是勾连番人,泄露军情,是认罪吗?”
果不其然,洪天泽一样的摇头否认: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莫非王臣。敢问大人,这句话说的对不对?”
曾坚万万没想到,洪天泽如此刁钻,可又没办法否认,只得点点头。
“既然如此,番人也罢,夷狄蛮夷也好,俱是我天朝子民,子民之间往来,实属正常,何来勾连一说?”
“再者,御史弹劾泄露军情,番人既非敌国,知晓便知晓了,怎可算作泄露?”
曾坚强打精神,反问道:“照你说法,那蒙元与此前的大金,也算大宋子民不成?”
洪天泽回道:“不错,辽金西夏与蒙元,都曾与我朝为敌,可上溯大唐,各国皆为藩属而已,今日所作所为,如同忤逆之子,强要自立门户,抢夺老父财物,即便其逆天弑父,可也改不了自身的血脉啊!”
胡搅蛮缠,强词夺理,厚颜无耻……科举出身的曾坚,一连串的怒骂到嘴边又硬给压回去了,这套说辞,已经延续了数百上千年,谁都心知肚明,却偏偏无法反驳。
曾坚猛吸几口气,强打精神,“不错,这些番人,同样是天朝子民,可朝廷有规制,与北朝之间的往来,由枢密院处置,其他藩属来人,则有鸿胪寺安排,你一个小小边将,擅自接待,实属越权。”
洪天泽回道:“大人,御史弹劾在下的罪责之中,好像并无越权这一条啊?”
曾坚好不容易逮住这个机会,如何肯轻易放过:“大理寺审案,但凡有不法之事,皆可询问。”
洪天泽反驳道:“越俎代庖,是错非罪,在下认了,不过上司责罚而已,似乎还不用劳烦大理寺兴师动众吧。”
“你,你,你——”
曾坚拍案而起,戳指向下,可是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。
此时,冷眼旁观许久的大理寺丞缓声说道:“来人,将犯官收监,待得证据齐备,择日再审。”
洪天泽哈哈一笑,哗啦啦拽起铁链,架势十足的抱拳行礼,“二位大人,在下静候大理寺还我清白。”
言罢,转身昂然离去,两旁的差役慌忙跟上。
目送洪天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,曾坚跌坐书案,喃喃道:“牙尖口利,哪里是什么赳赳武夫,分明是饱读诗书的书生。”
“大人不必烦恼,暂且让他嚣张两日,待得明州的船引案底一到,任他如何奸猾,也难逃一死。”
寺丞起身走到阶下,边活动腿脚边安慰上司。
曾坚摇摇头,“罗大人,你还是小看了这个洪天泽,依我看来,那明州的船引十有八九是靠不住的?”
罗寺丞忙问:“是何道理?”
曾坚想了想,高声吩咐道:“你们全都退下,我与罗大人有要事相商。”
等到差役和校尉们全都走个干净,曾坚将罗寺丞唤到身侧,低声说道:“老罗啊,众所周知,我大宋的市舶司乃是最肥的缺,敛财的手段除了收受商贾的贿赂之外,恐怕这私卖、伪造官引也没少干吧!”
罗寺丞恍然大悟:“难怪方才这厮有恃无恐,原来早已料定明州市舶司没有‘腾渊号’船引文书的案底,咱们又把话说满了,唉!”
曾坚接着说道:“如若本官所料不差,从扬州取回来的船引才是真的,不过,定然不会是在明州,极有可能是泉州,如此一来,山长水远,不但核查困难,且又可能将蒲寿庚牵扯进来,可如今官家极看重此人,连太师都让他三分啊!”
罗寺丞想了想,“大人,那我等便抛开这船引,将蔡辉的指认坐实便可。”
曾坚叹口气,“不妥啊!”
面对满脸迷惑的属下,曾坚苦笑摇头:“你想想,洪天泽偌大一艘海舟,满载货物,中间还夹带朝廷命令禁止输出之物,蔡辉也全都检获,可结果还是放他走了,原因何在?”
“原来如此,这厮收受了洪天泽的贿赂,继续追查的话,洪天泽跑不了,他也有麻烦。”
曾坚点点头,“蔡辉无名小卒耳,安排他来指认洪天泽,乃是事先谈妥的,倘若将他给问罪了,幕后之人如何肯答应?”
罗寺丞苦笑道:“条条俱是死路,可是倘若让洪天泽走脱了,我等又如何交代?”
“走脱?呵呵,做梦。”曾坚眺望刑堂外的庭院,冷笑道:“上头下令捕他之时,便没想善了,过了我等这关,没用的。”
罗寺丞似懂非懂,“可既然无法定罪,羁押日久,李庭芝岂能善罢甘休?万一闹将起来,这朝堂之上岂不天翻地覆?”
曾坚回头看了看属下,沉声道:“老罗,你好糊涂啊!”
曾坚叹口气,“李庭芝自先帝在位之时,便镇守两淮,军功卓着,深得先帝宠信,是故太师权倾朝野,也惧他三分。可如今呢?官家不理朝政,军国大事全都委与太师,恰在此时,范文虎援襄不利,迭遭败绩,两淮前线却是捷报频传,李庭芝声势日盛,临安城内暗流涌动,长此以往,早晚要传到太后耳中,她老人家非官家可比,一旦动了心思,嘿嘿,太师危矣。”
罗寺丞听得胆战心惊,“大,大人,如此说来,我等岂不是自毁长城助纣为虐?”
曾坚摇摇头,“倘若我真愿助纣为虐,他洪天泽今日还能安然下堂?哼,御史弹劾三罪,真假参半,包藏祸心。”
“大人的意思是说,这个洪天泽擅离职守、私纳盗匪、勾连番人都是有的,不过,未必是要对朝廷不利。”
曾坚点点头:“洪天泽自驻军清河之后,斩杀蒙古精骑数百,且孤军深入敌境,袭取莒州与日照,倘若是投敌叛国,有这般叛法么?”
罗寺丞也道:“此人既是李庭芝至亲,必然知之甚深,李庭芝公忠体国,又怎会将靠不住的人放在咽喉之地?”
曾坚回道:“洪天泽很聪明,早已明白御史弹劾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,只要他抵死不认,便攀扯不到李庭芝身上,故而他的辩驳虽漏洞百出,我也故作不知。”
罗寺丞这才明白过来,“属下明白了,大人乃是公事公办,御史弹劾虽有人指使,然毕竟事实俱在,如若我等不能将其坐实,必当另派他人,到得那时,洪天泽恐怕连分辩的机会都没有了。”
曾坚点点头,“莫须有三字,杀得了官居枢密院副使,正一品的少保岳飞,为何杀不了他洪天泽?按照他们的想法,只需将洪天泽屈打成招,李庭芝便无计可施。”
“襄阳眼看不保,沿江而下,除了李庭芝便再无能战之将,当此之时还要争权夺利,唉!”罗寺丞扼腕叹息,“果真天亡大宋不成。”
曾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“老罗,是否天亡,全在大内了。嘿嘿,李庭芝为官多年,也不是好相与的,这不,前脚人犯押解到,后脚便有人打点牢头。咱们人微言轻,只能略尽人事,给他们多几天周旋吧。”
罗寺丞点点头,“大人苦心,苍天可鉴!”
曾坚阔步向前,朗声道:“忠臣孝子自有皇天保佑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