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纵是有再多的丰功伟绩,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?平日朕一再说,君轻民贵,可实际上……不过是沦为了挂在嘴边的口头禅罢了,朕现在想来,朕与诸卿说这些时,再来面对这些贫贱至此的妇孺,只怕羞也要羞死了。”
房玄龄等人此时再说不出话来。
李世民叹息道:“朕与万民,本为一体,他们若是能够富足,我大唐才能千秋万代,如若不然,便是修多少兵戈,蓄养多少官军,身边有多少忠贞的干才,其实也不过是镜中花、水中月罢了。”
他正说着,只见张千提着蒸饼已到了那男孩的面前。
男孩抱着自己的妹子,见到了突然走到自己跟前的张千,脸上先是愕然了一下,而后一面惊喜的朝茅屋里大叫:“娘……娘,那个恩公,他们又来了,他们又来了……”
他这一喊,茅屋里的妇人立即跑了出来,似乎在和张千说着什么,随即,她眼睛看向李世民这边,而后竟朝李世民这边碎步而来。
李世民说到一半……见那妇人竟然迎面过来,一时有点懵。
朕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呢?
而且朕也无颜见这些百姓啊。
他本是一个很大气的人,现在竟也有些无措起来。
没一会,那妇人便到了面前。
妇人面色蜡黄,有几分菜色,身上的衣裙用的是麻布,上头不知多少补丁,不过她却将自己收拾得很好,至少看不出有什么污浊。
她到了李世民面前,行礼道:“恩公屡屡送蒸饼来,这是大恩大德,既来了这里,何不进屋坐坐,喝一口茶水,如若不然……我们阖家受恩公的恩惠,心里已经惭愧万分,若是连茶水都不喝,便真羞愧难当了。”
李世民一时无言。
见这妇人感激涕零的样子,良久,才道:“好吧,我也乏了,就在此坐一坐,歇一歇。”
李世民脸微微有些红,像是更加惭愧的样子,对方因为一些蒸饼,便晓得知恩图报,而自己作为天子,从前却对这样的人全然漠视。
妇人听罢,大喜道:“请恩公们随小妇来。”
于是领着李世民等人到了茅屋,妇人吩咐门前抱着蒸饼的孩童道:“快,将你妹子送去刘三娘那里,让她帮着带两个时辰,你的恩公来啦,不要让她吵闹,惊扰了贵客。”
男孩噢的一声,抱着哭哭啼啼的女婴要去隔壁。
李世民便带着微笑道:“无妨,无妨的。”
妇人领着李世民等人进了茅屋。
这茅屋几乎家徒四壁,不过收拾得还算干净,地上铺了干草,李世民低头看了看,于是索性跪坐下,其他人见陛下如此,哪里还敢嫌弃,也纷纷跪坐在这干草上。
妇人道:“拙夫去上工了呢,只怕要晚一些才回,小妇先去给恩公们烧茶。”
说罢,她感激涕零地看着李世民,又道:“我那孩儿三斤嘴馋,自恩公们送来了蒸饼,他成日吃,每日心心念念的说恩公们的好处。三斤,三斤……”
她呼唤着那男孩。
男孩去将自己的妹子送去了邻人老妇那里,便蹦蹦跳跳地回来了,喜滋滋地道:“来啦,来啦。”
“你在此和恩公们说说话,我去忙活,不可乱说话,惊扰了恩公。”
吩咐过之后,那妇人转身便去。
三斤于是怯弱地打量着李世民等人,眼睛便落在李世民腰间的玉佩上,眨了眨眼睛,好奇地道:“呀,这是啥?”
李世民低头,看着这玉佩,道:“这是龙纹的玉佩,你看,上头雕刻着龙。”
“龙……”三斤顿时口水流了出来:“龙能吃吗?”
李世民:“……”
陈正泰坐在一旁,心里想,小子,你路走窄了,我这恩师……就是一条真龙,来,你吃吃看。
陈正泰笑嘻嘻的道:“龙不能吃,会崩坏牙的。”
“噢。”三斤便看着陈正泰:“小恩公,这样说来,你吃过龙?”
陈正泰脸色骤然变了,忙摆手道:“可不敢,可不敢……”
三斤便道:“你若是没吃过,怎么会晓得崩坏牙齿?”
陈正泰感觉这孩子的智商比小戴要高啊!
陈正泰于是眼睛一翻,故意去看茅屋的屋顶,嘴里喃喃道:“你看你家屋子,上头漏了顶了啊,不得了,不得了,到时下了雨,可怎么住人啊。”
…………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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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斤毕竟是孩子,一见陈正泰看着房顶,便也昂着头去看。
总算……将这孩子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另外一边。
陈正泰暗暗松了一口,觉得自己的压力很大啊。
倒是李世民,左右打量着这家徒四壁的所在,置身于此,虽然这里的主人已收拾了屋子,可依旧还有难掩的异味。地面上很潮湿,或许是靠着运河的缘故,这茅草建起的屋子,显然只能勉强遮风避雨而已。
李世民心里感慨着,颇有感触。
过一会儿,那妇人便取了茶水来。
当然……说是茶水,其实就是白水,因为来的是贵客,所以里头加了星点盐,使这茶水有了丁点的味道。
只是……他家的陶碗不多,只有六个,到了张千这里时便没了。
妇人显得很尴尬的样子,一再致歉。
李世民道:“不必多礼,他不喝的。”
于是,端起了显得破旧的陶碗,轻轻地呷了口‘茶’,这茶水很难入口,让李世民不禁皱眉。
妇人自也是看出来,连忙道:“恩公们都是贵人呢,自然喝不惯小妇的茶水,这里也实在简陋,肯定有许多招待不周之处,往恩公一定不要介意。”
李世民摇头,尽量地显得自己和蔼一些,妇人这才乐了,随即道:“小妇已让邻人给家中的男人捎了信,让他下工早些回来,家里有贵客来了。想来用不了多久,男人便要下工……”
李世民连连点头,随即问:“这河堤附近,到底有多少户人家?”
“这……”妇人道:“这小妇就不知了。小妇当初随着丈夫和家公,是在十数年前在此落脚的,那时候三斤还未出生呢,那时家乡遭了旱灾,想要到长安讨生活,可长安大门紧闭,不允许我们进去,于是许多人便在此落脚,我家便也跟着来了,来的时候,这里已有许多人家了。”
李世民心里既惊讶又感慨,原来很多年前,这里就有了,至于那旱灾,大唐自立国以来,有许多水旱的记录,到底是哪一场,便不知道了。
他甚至不由在想,他们至少还可来此落脚,可这大旱和大水一来,更不知多少百姓无法熬过来。
李世民的心情一下子低沉下来,于是继续喝茶水,仿佛这难喝的茶水,是在惩罚自己的。
房玄龄等人其实已经坐不住了,他们想赶紧辞别而去,他们现在甚是怀念二皮沟的茶叶啊!
陈正泰这狗东西,有这么好的茶叶,为何不提出送自己几斤来?
自从喝了陈正泰的茶之后,就让他们成日的记挂着,尤其是当下喝着这茶水,再想着那浓香醇厚的二皮沟茶水,令他们觉得无精打采。
过不了多久,天色渐有些黑了。
却在此时,一个男人从外头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。
这男人左手拎着一壶酒,右手竟提着一只鸡,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男子,穿着一身布满补丁的短装,脚下也几乎是赤足,不过他看着半点不觉得冷的样子,想来已是习以为常了。